贾蓉被打得身子一歪,捂着脸,不可思议的目光从江永转向黛玉,终于缓了过来,愤怒地大喊:
“你凭什么打我?!”
贾珍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凭她是你长辈!她便想要我的命,也还叫我一声珍大哥哥。你算什么东西,敢直呼她‘姓林的’?不打你打谁?”
贾蓉一惊,捂着脸后退两步,显出了他身后僵立着的贾珍。
“林姑娘抓住这等契机不放,不惜惊动老太太和我父亲,也要处置我。不知,究竟所为何来?”贾珍此时头脑异常清楚,他甚至都不屑于点破此事正是林黛玉的圈套,直接提问她的目的。
林黛玉看着他,心里略感讶异。
只知道这位珍大爷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倒真没料到,他竟这般精明,能猜到自己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她这一顿,贾珍便明白自己猜对了,立即拱手转向旁边众人:“两位叔父、各位兄弟,都是我行止不当,搅了今日的宴席了!
“还请不要以我为意,请仍到宴厅入席。切莫让那各位宾客,受了怠慢才好!”
众人一愣。
贾赦却立即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捻须点头,当先向外:“正是,不要怠慢了客人们。咱们走吧。”
说着,斜了贾政一眼,“老二,你也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么多年的官儿都白当了不成?”
当着一众晚辈,贾政被他骂得满面通红,只得尴尬笑笑,低头快步跟上。
不过数息,学而院的堂屋之内,便只剩了贾珍、贾蓉和黛玉晴雯小红而已。
江永则知情识趣得很,早充当了给贾赦等人引路的家丁,带他们回宴厅去了。
黛玉示意,贾珍重新落座,贾蓉则站在了他身后。
贾珍皱了皱眉,回头看他一眼,指指对面末位的椅子:“过去!”
贾蓉忙乖乖离开。
“你欲如何?”贾珍淡淡地看着黛玉。
“我听传言,秦氏乃是先废太子遗孤,可有此事?”黛玉单刀直入。
贾珍浑身一震,立即抬头看向贾蓉:“出去。”
贾蓉低着头站起来,欠身后退往外走。
黛玉见贾珍紧紧盯着贾蓉,回头看了晴雯一眼:“你送小蓉大爷去席上,回来时顺便瞧瞧各处有没有异动。”
晴雯心领神会,答应了一声出去。
后窗正听得魂飞魄散双手捂住自己口鼻的薛蟠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发现,忙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摸了出去。
待晴雯引着满面铁青的贾蓉往里走,路上恰好“遇上”闲逛的薛蟠,两个人各自挤了笑容出来,假作亲热,携手而归。
晴雯就势在院外便住了步子,眼看着他们进去,微微一声嗤笑,转身回去。
学而院里。
“这丫头?”贾珍看着小红。
黛玉道:“林之孝的独女。”
贾珍放下心来,这才反问黛玉:“你从何处听说?又为何要问此事?陶监几次来往,可有其他圣谕?”
“珍大爷,咱们说你这事儿,你问我圣谕作甚?我还能奉圣谕来问你跟令小姨子们的……这些事不成?”
说到这里,林黛玉恼得眼角微红。
贾珍见她这般,知道这是真心话,沉吟片刻,道:“尤三这一计用得极好,我这虽然是床笫事,却能恰好给人借口攻讦。
“林姑娘逼着长辈们尽快处置我,大约也是希望不至于因此连累全家。
“只是我有感觉:自从圣上登基,虽然也给了咱们家面子,收用了西府大姑娘。但是对于这批老勋贵,都只是面子情,并无半分真心亲热。
“所以,无论我有无此事,其实都逃不了惨淡结局。何况如今,此事闹开,即便我跟着我父亲去炼丹,把家业交给蓉哥儿——”
贾珍往外一指,脸上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那个蠢货混账,只会把事情搅得更加稀烂!”
“所以,珍大哥哥觉得该怎么办?”黛玉不由得被他的敏锐清醒惊呆,忍不住跟着他的话问道。
贾珍沉思半晌,叹了口气:“其实,我父亲当年并不是不想袭爵,而是想把爵位还给朝廷。
“我贪心,又自诩聪明,自以为能逃得过兔死狗烹的结局,谁知还不如我父亲支撑得干净!
“我回去修表上奏,这座宁国府,还给朝廷便是!我带着老婆孩子,回金陵老家去务农!妹妹觉得如何?”
林黛玉不由呆住!
贾珍竟有这样魄力!?
“我知道,我上表时若不说自己罪过,必然还会有人弹劾,若是说,怕仍会连累西府。
“我若实话实说,能否请妹妹,替我在陶监处,说情一二?陛下若震怒,还请只流放我父子两个,不要为难妇孺、株连西府。”
贾珍说着,冲着林黛玉认真地拱了一拱手。
“珍大爷既有这样肝胆,又为何做不到谨言慎行?秦氏之丧有目共睹……”林黛玉说了半句便停住,直直地看着贾珍。
贾珍苦笑一声,垂下眼帘:“我与秦氏有私情不假。她病重亦不假,你大约听人说了是自缢,也不假。可没有一样是我强逼她的。
“——她前一天还跟我说,想假死遁去江南,渔樵此生,还让我给她预备车船银两仆下。第二天夜里,忽然就自缢了!
“此事我无论如何不信,查了半年多。终于查到是有人给她下了一种高明至极的药!能一点一点蚀骨伤神,令人无疾而终,看上去,不过弱症而已!
“我仔细回想,她病到最后,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唯有吃着补气血的枣泥山药之类的东西,才有些力气……”
说到这里,贾珍陷入回忆,低沉了半晌,才又加了一句:
“至于她的葬礼,那已经委屈她了。”
先废太子,一开始并未被废为庶人时,曾先赐郡王爵,女儿该封县主,正二品。
一个正五品宜人的葬礼,的确委屈她了。
黛玉轻声道:“珍大哥哥,蓉哥儿捐的是五品,你在秦氏的灵牌上却写了恭人,你可知这是逾制?”
“我从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手里给蓉哥儿捐的龙禁尉,你以为他不比谁懂这些?他为什么不提醒我?”
贾珍玩世不恭地笑了笑,甚至翘起了二郎腿,“四王八公十二侯,那天来了多少人?多少是我们家百年世交,却没一个人跟我说这件事,你猜是为什么?
“还有,出殡那日,各府路祭,跟我们家那么好、那么喜欢宝玉的北静王,王驾亲临,难道他看不见、不懂?
“他又是为什么,一个暗示都不给我们?
“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