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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了气力,瘫坐在绣床前垫脚的榻子上。

“是我无能”

“表哥尽力了,合燕也嫁过了,没有遗憾了”

我见她神情昏暗,似有求死之态,连忙起了身,将自己后头的计划说于她知晓。

“合燕,你且莫怕,我知你同颜问慈有情,今日你方进王府,且在府中静候一月,一月之后,我会寻个你病亡的由头,找一死囚替你下葬,届时葬礼办罢,我便私下里送你出关外,定能神不知鬼不觉”

我知道这个招数不算高妙,可这却是眼下唯一一个行得通的办法。

可合燕却笑了,笑着笑着,脸上就落下两行清泪来。

“表哥,你好糊涂,皇上要合燕死,合燕哪里还走的了呢......\\\"

说话间,合燕缓缓抬手,向上褪起了袖口,艳红的衣料下是一段儿雪白的腕子。

淡青的脉门之上,竟是一道蜿蜒的黑线。

“表哥在宫里长大,想来知道这是什么,今日陛下先表哥一步到了海棠轩,可陛下什么也没说,只赐了合燕一杯送行酒”

合燕说罢,惨然一笑。

而我深知,宫中的送行酒只有一味,唤作鸩酒。

这酒,也曾要了我母妃的命。

“这酒发作的不快,三两个时辰才见效验,表哥进宫面圣,再接了合燕出宫,这一趟也只需三两个时辰,想来陛下是掐算好了的......”

我愣在合燕面前,眼睁睁看着合燕嘴角漫出乌黑的血水。

她明明笑着,却满眼的决绝与空洞,冰寒彻骨的神情之下,唯有眼泪是热的。

“表哥,替我同颜家哥哥带句话吧”

“你告诉他,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合燕好似再也撑不住了,闭了眼,向着床边倒去,我伸手将人接在怀里。

窗外一阵闷雷响起,夏季的过雨总是来势汹汹,暴雨如注只在顷刻间。

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合燕站在国子监的海棠树下,将那落花一瓣一瓣捡起。

彼时她迎着天光抬起头,笑意从眼角眉梢漫出,她说:“燕儿拾花无非是为看花,若为了看花而折花,岂不作践了花?”

我抬头看向窗外,这样大的雨,只怕阖宫的海棠,都会被打成一地落红。

只是不知,这一地落红......

还会不会有人来拾?

合燕死了。

死在了我怀里。

她按照陛下的心意死去了,死人不会替父报仇,死人不会集结旧部,死人不会祸及江山。

死人,才值得信。

我抱着合燕,抱了很久很久。

她贴身的帕子从怀中掉了出来。

那上面绣的海棠花,和颜问慈披风上那朵海棠,一模一样。

我在西厢房,抱着合燕坐了一夜。

隔日天色明朗,碧空如洗。

又是一朝天晴时,就好似昨日又重演。

梁管家进了西厢时,看着我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合燕,吓坏了这身的老骨头。

他老人家一定很好奇,喜事为何就成了丧事。

明明嫁衣还穿着,人却已经咽了气。

真是怪事。

本王也有些想不通的事,即便在这里坐了一夜,也还是想不通。

一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一个没了爹爹护着的女子,一个自小在宫中长大,对着我和皇上一声声叫表哥的女子。

她当真有本事造这天下的反吗?

若她不能,为何她却死了呢?

......

璞王府没赶上贴喜字挂红灯,却赶上了打灵幡做白事。

梁管家一言不发操持着合燕的丧仪。

华馨甚至拿出了自己的体己钱,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可怜女子装点身后事。

府中的红男绿女,个个披上麻孝。

我站在翡翠厅的鹦鹉架子前,透过窗棂看着满府的惨白颜色。

只觉得眼睛发干,似是要落下泪来,却又没眼泪可流。

宫中也颁了讣告,说合燕郡主急病而亡。

然而朝臣皆知我是断袖,合燕又在殿上言明了不肯嫁我。

不肯嫁,便只能自戕。

女子么,哪还有旁的路走?

如今说什么急病而亡,大抵是陛下给我这个胞弟扯的遮羞布。

朝中清流自问看透了这场婚事的端倪,对我这璞王府,越发嗤之以鼻。

不大清流的那起子人,又提防这合燕那造了反的爹,唯恐沾上了就被问罪。

最后合燕的这场白事,竟无一人来吊唁。

我心里有些愧疚,因着我名声不好,连带着也让合燕不体面。

京城中的风言风语又起来了,说我逼死了一朝郡主,强行求娶,令人发指。

又说合燕是罪臣之后,死了也不足怜惜。

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头痛欲裂。

合燕停灵的最后一天,上天迟来了些垂怜。

常京童带着一副礼数周全的奠仪登了门。

先是在停着棺椁的香堂里,对着合燕拜了三拜。

又点了香烛纸钱,尽数烧成灰烬。

“郡主安息”

我穿着麻服站在棺椁旁,想跟常京童道一声谢。

不想一开口,嗓子里竟涌上一股腥甜。

我不知怎么,竟压不住这点儿血气,一口生血便喷在了灵堂上。

我知合燕是个爱干净的性子。

一时急了,伏在地上急忙用衣袖擦那血迹。

常京童见状,两步上前将我扶了起来,侍书茉莉也慌了神,嘴里喊着叫太医。

堂中一时聒噪起来,扶我的扶我,叫太医的叫太医。

我想说我没事,先将灵堂拾掇干净是要紧。

可惜来不及了,大抵是这几日水米未进。

我这个铁打的身板,也有些耗不住了。

只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是三两日后。

府中一应丧仪都已经拆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华馨坐在我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满眼担忧的看着我。

我摸了摸自己鼻子,见鼻孔里尽是褐色的药汤。

便知方才那睡梦中的窒息之感从何而来了。

“华馨,同人喂药,要喂到嘴里才有效用,你灌到本王鼻孔里,是为的什么?”

华馨眼睛还红着,见我醒了。

立马落下泪来,喜极而泣一般。

“御医说戎哥哥这几日再不醒来吃药,往后就难说了,我一着急......就拿了药来喂你,谁知手一抖,就灌进鼻孔里了......”

“......”

行。

这一场昏沉醒来,又喝了三五日汤药养身子。

期间梁管家来同我回了一件事。

说颜家的小孙子前几日来过,却没有进府,也没有露面。

只是在暗处看着,停灵的日子一完。

他便跟着合燕的送葬队伍一路出了京,进了香华山的公主陵。

我点了点头:“合燕追封公主了?”

梁管家拱手称是,说是我呕血那日来的旨意。

我听着想笑,便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颜问慈是边关守将,无召回京是死罪,弄不好还要连坐家里人。

他不露面,也是寻常。

只是不知道,这傻子的一副肝肠如今断成几节儿,够不够他喘气活命。

书房轩窗外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梁管家刚走。

侍书便冒着雨,用胳膊护着一盏热茶走了进来。

茶是参茶,人是故人。

我见侍书发髻被雨浇湿了些,便寻了个干帕子替她将头发沾了沾。

“一碗茶,什么时候送不得,偏冒着雨过来”

侍书接过帕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刚煨热的茶,怕凉了短药性,才这样着急的送来”

我看着侍书这副模样,心里隐痛又来袭。

侍书见我不再说话,难得多了一句嘴。

“侍书有话想劝一劝王爷,不知王爷肯听一听吗?”

我笑:“你一个孩子家家,拿什么来劝本王呢?”

“拿书”

我愣住,侍书走向书架前,从最末一排里,抽出了薄薄一本书。

“旧年王爷在府中时,书房里收着三十六套侠客传记,八套兵书,八套策论,另有一套四书五经,这些都是面儿上能见的”

“面儿上不能见的,是一套手抄的妙义禅经,侍书想问一问王爷”

“王爷还记不记得这本妙义禅经中,讲的是什么吗?”

我抬眼看着侍书,只见少女脸上目光坚毅,好似冬日里凌霜而开的一株寒梅。

我垂了眼,摇了摇头。

“闲书罢了,看过便忘了”

“侍书却记着的,妙义禅经里写的是诸法相万般为空,花开一菩提,花落一弹指,世间生死,从不由人”

我愣在书案之前,侍书的话还未完。

“王爷从前能悟透这份禅机,如今,便不能了吗?”

侍书说话间红了眼睛,却忍着不肯落泪。

“太医说王爷是急怒攻心伤了心脉,再有这么一回,便是神仙难救,侍书不求旁的,只求王爷,看开些吧”

我愣了愣,从侍书手中接过那本妙义禅经。

翻开头一页便写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看着这佛语,窗外的雨竟停了。

日光从云口里蔓延出来。

一直流不出的那些眼泪,此刻无声流了出来。

我抬手抹去了泪痕,只说:“罢了,就看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