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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元宵出锅,小厮们腿脚利索,一碗碗将肥圆的小元宵送去了府中各处。

华馨那里自然是头一份的,其后便是梁管家,我则盛了三碗,亲自端进了西厢。

从厨房走至西厢这一段小路,我走的轻快已极,今儿这个天气好的跟幅画似得。

崇然醒了瞧见,必然也是欢喜的。

西厢门开,房中余香未散。

我走近榻边,见他还睡着,便将元宵搁下,顺势歪在榻上将人抱住。

“难得见你久睡,原是不想吵你的,可外头雪光绝好,又是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你快醒来吃了元宵,咱们放马去!”

“崇然?醒醒,年初一怎么跟个懒猫似得,再不醒今儿就别想着出门了”

“醒醒,崇然?”

“崇然?”

......

晴冬日,仲春月,年初一。

崇然殁了。

我抱着人走出府门,走过长街,一路进了相府,托彩云拿出新衣来,为他换好。

正午时,宫中下了讣文。

傍晚时,相府白幡高挂。

子夜时,崇然入棺停灵。

哭声,没完没了的哭声。

纸钱烧的漫天,香灰积了一坛,过堂风夹着雪花,盖了我满头满脸。

我回头看向灵堂之外,只是疑惑。

这雪,何时又下起来了?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我一直坐在灵堂中没有离开。

不知是哪个乱中有序的下人,往我手里搁了一杯热茶。

待我回神时,这茶早已凉透。

颜荀来祭奠时,看着我坐在偏厅,木成了一尊没魂没魄的青皮石像。

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口气,顿时指着我鼻子大骂起来。

“好没脸的东西!老夫的好学生竟死在你这孽帐府中!此事断断不会这样过去!大理寺不查!老夫也要查!”

我看着颜荀通红着一双眼睛,只是摇了摇头。

“太傅,不要查”

崇然是贤相,他要青史留名,他要配享太庙,他要后世敬仰。

他靠着一口香压病的事,不要查......

要留体面给他,要留清白给他,要留孑然给他。

停灵七天,因着颜荀在灵堂骂了我,来祭拜的人多多少少都听了一耳朵。

既听了这话,便要互相探讨探讨,是以,京中又起了些流言。

有说璞王欲拉拢叶相,意图谋反,可叶相忠良无双,不肯和璞王同流合污。

于是璞王便起了杀心,断送了相爷性命。

还有说,璞王天性放浪,因见叶相长的芝兰玉树,风流天成。

便想要以王爷威势,强逼叶相于他做好,然叶相不依。

于是璞王痛下杀手,将相爷生生虐杀在王府之中。

我恍惚间听了这些话,脑子里空之又空,一时竟想不起璞王是谁。

他怎么这样坏?

相府中拢共没几个人,梁管家不必我叫,一得消息,便赶早进了相府操持丧仪。

彩玉彩云哭晕过去两回,之后便渐渐安静了。

只是一遍一遍擦棺椁,一遍一遍上香,一遍一遍叩首。

我则一直坐在偏厅里,直至送灵这一天。

梁管家抱来一个披风给我系上,满眼写着忧心。

“王爷,一连七日不眠,您......您......唉......”

我起身出了相府,崇然的灵柩已经装好,一十六个小厮四面抬起。

前前后后三百人的丧仪,打灵幡的百余人,唱经的喇嘛百余人,哭丧送行的大小官员学子百余人。

御街两旁百姓长跪,哀声四起。

我跟在仪仗后头慢慢走着,看风将那灵幡吹起落下,好似在同我作别一般。

我原是该骑马的,奈何方才想抓缰上马,却滑脱了手,险些跌坐在地上。

我知道,我若当真跌了下去,只怕一时半会是起不来的。

崇然没有爹娘姊妹,我若不将他送一送,就太可怜了。

其实走着也好,往日同他走这条路,我总觉得这路太短,不消片刻便走完了。

可如今,这条路却好似一条不见尽头的曲径。

我走一步,心便烂一寸。

心烂一寸,路又长一寸。

及至这一场丧事了却,坟头青土厚厚盖住一层,一应人尽数散去。

我才依着他的墓碑,长长呼出一口气。

碑上镌刻下的叶氏崇然这四个字,刻很是板正漂亮,一如他这个人。

我抬手轻轻摩挲过这四个字,忽然笑了。

“你心也太狠了些,说能等到夏季里的,怎么现在就不管我了?嗯?”

“那元宵我费了大力气才摇出来,现在好了,你一口也没吃上,全叫旁人吃了”

“你说你,聪明了一辈子,怎么最后......连这个便宜也没占上呢?”

我从怀中掏出了两颗丸药,歪着身子喃喃自语道。

“这两颗药,一颗叫荣寿丸,吃了可续三十三天寿数,原是宫里给皇上预备下的,历代皇帝弥留之际,都靠着这颗药防着宫变,留下诏书”

“我原想着,等到你油尽灯枯那一日,我就给你吃了这个,然后就什么也不管了,只领着你往东溪山上去,等红叶将整座山烧成夕霞之色,我们也像模像样的拜一回天地......哪怕......哪怕只能做月余的夫妻......我也认了......崇然......我认了”

说到此处,忽有泪下。

我将药搁在他墓碑前,又拿起另一颗药,接着说道。

“崇然,你知不知道这一颗是什么药?这药叫做相思子,你那样博览群书,必然知道这相思子便是红豆,这是我托四儿从江南带回来的,赤小豆可做糕点,可红豆却是剧毒”

我低着头,眼泪落进雪中,化的无影无踪。

“我本就要和你一起去的,你何故不肯等我一等?也就是我,才不跟你一天一天计较时日,若换个心没针尖大的,气都叫你气死了”

我将那相思子咽入喉中,浑身最后一丝气力也泄尽,直直躺倒在他坟前。

“罢了,罢了,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不一样,运河有总有通达一日,叶家自有溃散之时,人间事,本没有什么好留恋”

“我只恋着你,长长久久的恋着你......”

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落进我眼中,我不觉冷,也不觉冻。

只想着自己要去见心上人,仪容不能太糟糕,是以又咬牙抬起了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崇然......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