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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其他类型 > 贼不走空 > 第50章 在冰冷的世界温情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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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在冰冷的世界温情活着

阿炳得知,姑奶奶过世的消息,愣在那里。

孙家寨的鞭炮声,仿佛在印证,这消息,是真实的。

那鞭炮声,越来越响。

阿炳说,我不回来,我现在过去。

炳妈说,你现在过去,做什么,要去,约好家门的亲戚,一起去。

阿炳说,你们一起去,我一个人去。

炳妈不吭声。

阿炳开着三轮车,拉着一车柴,继续前进,来到姑奶奶家。

襄阳农村,谁家办丧事,会请同村人,来帮忙。

知客老爷,是村里的年长者,招呼着客人,发着烟,分派着任务。

帮忙的人,有的在搭帐篷,有的在洗菜,有的在摆桌子,有人头上缠着白孝。

姑奶奶,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她的脸,比生前要白,平静安详。

姑奶奶,没有等到,这车柴。

阿炳也没有,等到,和姑奶奶说上话。

阿炳有些后悔,不在千工堰停留,就能和姑奶奶说上话,说不定,姑奶奶见到他,就不会走。

在襄阳,娘家人不来,不入殓。

阿炳的祖父,是姑奶奶娘屋哥哥。

阿炳的父亲,是姑奶奶娘屋内侄。

第一天,晚上,几个表叔,通宵守灵。

第二天,一整天,陆陆续续,有亲戚来吊丧。

来宾到灵前,给姑奶奶烧纸,叩头,表叔在灵堂还礼。

第三天早,出殡,瞻仰逝者遗容,盖棺,钉棺,套棺布。

众人披麻戴孝,阿炳是孙辈,戴着黑色孝箍。

唢呐声起,哀乐阵阵催人心,众人跟着唢呐匠,围棺转三圈,八个抬夫,开始抬棺。

有年长者说,出棺要哭,不要出哑巴棺。

阿炳无泪,阿炳的娘娘,倚门,说,我这娘娘,一辈子,没有享到一天福,遭了一辈子业,说完流泪。

众人哭。

第一排抬夫,走出门,阿炳意识到,姑奶奶,被抬出这个门,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阿炳仰着头,忍住泪水,看着天花板。

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起初,颗粒大,稀疏。

后来,颗粒小,浓密。

雨静静的落在这个村子。

阿炳是孙辈,提着殡葬纸马,和另一个孙辈阿余,走在出殡队伍,最前面,阿余提着一篮子冥纸,走三步,撒一张,走三步,再撒一张。

队伍停下,阿炳和阿余停下,年长者提醒阿炳,殡葬纸马,不能放在,别人院子门口,就算院门关着,也不能放。

阿余见阿炳,好像不懂农村规矩,对他说起农村白事,三话不说,二事不做。

说话,某个字,要用走代替,阿炳知道。

热孝不登门,阿炳却听的少,阿余细细讲。

阿余点根烟,说,红事不露悲,白事不露喜。

阿余说,有些人,整天把某个字挂嘴上,说些丧气话,白事人不喜欢,红事人不喜欢。

二表叔哭灵,二表叔,雨里跪下,殡葬一条龙女子,大哭,唱着歌曲,从一月唱到十二月。

正月里来正月正,听说我妈病情重,紧赶慢赶来到了家,我的亲妈啊,灵堂摆在正当中;

二月里到初二,你的孩儿灵前跪,哭声感天又动地,不知亲妈在哪里;

三月里到初三,灵前哭声哽咽,哭一声亲妈啊,我的亲妈啊,不知亲妈在哪边;

四月里到初八,你的孩儿泪巴巴,妈的恩情比天大,我的亲妈啊,孩儿还没来得及报答;

五月里到初五,你的孩儿命真苦,人家有苦跟妈诉,你这一走我跟谁诉;

六月里到初六,你的孩儿心难受,哭声亲妈叫声爸我的亲妈啊 ,你的孩儿泪交流;

七月里到初七,你的孩儿泪悲啼,回忆起我的妈,老了你咋命归西;妈啊妈,儿的妈为了儿女你操碎了心,老了你咋命归西;

八月里到初八,你的孩儿泪如雨下,想起来我那亲亲妈,心里好像钢刀扎;妈啊妈,我的亲亲妈,想起来我的妈来,心里好像钢刀扎;

九月里九重阳,想起亲妈哭上一场,白天里想妈见不上面,夜里想起哭上一场,妈啊妈,儿的亲妈啊;

十月里十月十,烧纸我跪在坟地,哭天号地把亲妈叫,不知你老在哪里,妈啊妈,我的亲妈啊,哭天号地把亲妈叫,不知你老在哪里;

十一月冷风刮,大雪纷纷下,铺天盖地下大雪,不知妈你在哪;妈啊妈,我的亲妈啊,铺天盖地下大雪,不知妈你在哪;

十二月整一年,家家户户都团圆,人家过年都欢欢喜喜,你的孩儿泪涟涟;妈啊妈,我的亲妈啊,人家过年都欢欢喜喜,你的孩儿泪涟涟;

初一初二到初三,家家户户都拜年,人家拜年给亲妈拜,你的孩儿给谁拜年,妈啊妈,我的亲妈,人家拜年给亲妈拜,你的孩儿给谁拜年。

殡葬队伍,淋着细雨,《十二月哭灵》,曲调单一,一个曲调,唱十二遍,表达的是哀思,流逝的是时间。

时间,是高等生命,施加给人类的一道枷锁,没有人,能逃脱时间。

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要经历,生老病死。

阿炳,回忆着姑奶奶的样子。

他记事情的时候,姑奶奶,就是白头发,姑奶奶的个子不高,也不矮,阿炳满月的时候,姑奶奶来看他,此后的几十年,姑奶奶,农闲就来,姑奶奶没有女儿,她是孤独的,五个儿子,大儿子早夭,在农村,没有女儿的女人,是没有人心疼的,姑奶奶每次,都是走路来的,走十几里,从孙家寨走到新街,她把新街当娘家,住上几天,姑奶奶每次来,就和炳妈谈老闲,这是那代女人的,一种精神安慰,心里的事情,没有主意,回娘家,告诉娘家侄儿,和娘家人,说说想法,说说心事,心里就踏实,娘家,是女人内心,另一个港湾,娘家,让姑奶奶感到温暖,姑奶奶,让阿炳感到温暖,姑奶奶说,小时候,也像阿炳这么大,阿炳无法想像,姑奶奶,大多数时间,是秋冬来的,他放学回来,就听见,姑奶奶的声音,她在土灶喂柴,炳妈炒菜,两个人说着话,阿炳喊一声,姑奶奶,稀客,姑奶奶说,我炳娃子放学了,姑奶奶笑,阿炳也笑,后来,阿炳的祖父过世,姑奶奶也年龄大了,她来的更频繁了。姑奶奶那代女人,没有同学,就像现在的孩子,很多孩子,没有亲姑奶奶,两代人,互相无法理解。姑奶奶没有同学,没有朋友,只有亲戚,这三家亲戚,就是她在世间的全部,无论贫富,他们既不攀比,也不嫌弃,只有亲情,祖父在时,阿炳和祖父睡,姑奶奶来了,姑奶奶说,你跟姑奶奶睡,阿炳就和姑奶奶睡,被窝里,姑奶奶讲故事,故事叫,三个秀才比高,成都秀才说,成都有个青城山,离天只有三丈三,西安秀才说,西安有座大雁塔,离天只有两丈八,襄阳秀才说,襄阳有个钟鼓楼,半截擩在天里头,姑奶奶玩几天,就走了,她每次,从东北方向走,姑奶奶回家,阿炳问祖父,姑奶奶家在哪,祖父说,你看那座黑山,就在那山底下,不远。

阿炳的祖母,是姑奶奶的嫂子,老祖母,比老爷子,后走的,卧床,自知,时日不多,把阿炳的父亲,叫到床前,交代,所有的亲戚,包括我娘家亲戚,都能丢,姑奶奶家,姐妹俩,还有一个弟弟,不能丢,老祖母交代完,眼中噙着泪,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姑嫂关系如此,天下罕见。

在雨中,阿炳,回忆着,姑奶奶的音容笑貌。

《十二月哭灵》唱完,队伍前进,阿炳前进,阿余前进,每走三步,阿余撒一张冥纸。

村口拐弯,队伍停下。

雨静静的落在这个村子。

三表叔跪下,殡葬一条龙女子,大哭,唱着歌曲,《不见棺材不落泪》,撕心裂肺,河南豫剧唱腔。

队伍前进,儿子哭灵结束,娘家侄儿点歌。

殡葬一条龙女子,唱着哀歌。

雨静静的落在这个村子。

阿炳的记忆中,雨是有声音的,这一次,他仔细听,雨没有声音。

阿炳,看到一个人,他站在菜地,那是,小姑奶奶家的儿子,阿成,阿炳叫表叔,他一个人,站在菜地,就像稻草人,今天他是路标,他的脚下,将会是姑奶奶的葬身之地。

阿成戴着白孝,站在雨里,身体笔直,目视远方。

阿炳,朝着阿成走去。

有年长者,提醒阿炳,不能走过头,再折回来,这是大忌,阿炳不知其意。

下葬,有人说,这坑太浅,要继续挖宽挖深,这殡葬负责人,让人下坑,那人下坑,就是不挖,亲戚丢钱,他才动铁锹,坑逐渐变大,逐渐变深,挖坑人上来,棺材下土。

雨静静的落在坑里。

表叔,跪在棺头处。

众人一人用铁锹,挖一铁锹土,埋在棺材上,离开。

雨静静的落在菜园。

姑奶奶的丈夫,是阿炳的姑爷,因为老年痴呆,早年走失,再没有找回来,姑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埋在菜园,无坟为伴。

生前无女,死后无伴,这是她的命。

众人离开,年长者提醒阿炳,回去的路上,这孝不能披着,要盘在头上,到家后,扔在盆子里,阿炳不知何意,照做。

雨静静的落在这个村子。

院子里搭着帐篷,众人围圆桌,坐下来,等待着殡葬酒席。

在襄阳,殡葬,是一种庄重而悲伤的场合,丧事期间,亲友之间,并无太多交流。

有亲戚,泪眼模糊,讲述着,姑奶奶的故事。

阿炳,听着别人口中,姑奶奶说过的话,想起她的生平,想起她,说话的样子。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她所有的优点,才被人想起。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她所有的缺点,才被人忘记。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才会高大起来。

或许每个人,只有在离开后,才会受到,迟到的尊敬。

雨静静落在帐篷上。

姑奶奶的一生,一半在解放后,一半在解放前,来过,活过,生过,笑过,操劳过,倾诉过。

她把懵懂的童年,留在那个冰冷的时代,是否感受过温情?逃荒的路上,也许有,阿炳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他联想到老舍话剧《茶馆》里面的那个,被卖给庞太监的小女孩,康顺子,只卖十两银子,他联想到头上插根稻草,抢秦二爷馒头的妞子,只卖二两银子,却没有人买。

如果灾难,可以对比,姑奶奶不是幸福的,却是幸运的。

她把操劳的中年,留在激情燃烧,而又动荡的岁月。

她把孤独的晚年,留在,孙家寨到新街村的路上。

在一个做坏人比做好人更容易的年代,姑奶奶的选择空间很有限,甚至没有选择,走一步看一步,走到哪是哪,听天安排,无论结果是如意还是不如意。

这次离开,将会是永久的,不久的将来,不会再有人,记得她,曾经来过。

阿炳的心情,无法平复,决定离开。

午饭后,阿炳,卸柴,骑着三轮车,离开了孙家寨,他没有和任何人告别,这种行为,在襄阳有个词,叫遛走,不是正常成年人的行为。

阿炳为什么要遛走,请看下一章《阅不尽人间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