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半夜醒了一回,做了不大好的梦,醒后忍不住松口气庆幸那只是梦。她想抬手擦擦额头薄汗,手却被王夫南握着。
脑后可感受到他的呼吸,后背紧贴着他胸膛,能察觉到稳健有力的心跳。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想要接着睡,但闭上眼许久,却根本睡不着。
白天睡了太久,她现在脑子清醒得很,于是将近来一些事梳理了一遍。老实说成为西北供军使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且这战事不知要到何时,倘若一直被困在这,会耽误她的其他计划。
她一离京,盐利就又落入了阉党手中,而度支也因入不敷出像条濒死的鱼一般苦苦撑着,户部司为了补充户部钱,不出意外地又拔高了除陌钱,更是将飞钱经营牢牢控制在手中,加饶高至百文,引得商户百姓多有不满。
河南战事也不如预料中那样的顺利,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可根本填不饱它。
帝国的航向成谜,谁也不知是触礁沉没,还是惊险避开险滩从此一帆风顺。
许稷想了半响,反握住王夫南的手,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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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征大军继续往西北行,那里有被西戎攻陷的凉、沙诸州,西戎一日未逐,大周子民就只能生活在西戎的势力之下。
许稷的伤,在王夫南的紧盯与照料之下,也逐渐好转。她一路筹集粮草,并不轻松,但她仍然是珍惜了这段常聚的时光,两人一道钻研火药,她也趁机向王夫南习一些防身之术。
“太慢。”王夫南瞬间握住她的手腕,“再试。”
他松手,她活动手腕,将匕首收在袖中,酝酿了一番,出其不意攻向对方,就在刀尖贴上他衣服时,王夫南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是太慢。”
无论她速度有多快,总能被他抓住,根本没法按照计划扎上去。而王夫南除了动动右手之外,连站姿都几乎没变过。
他在这种事上明显是严师,也是高手,许稷毫无胜算。
“你每次出手前眸光都会变,这破绽太明显了。”他握着她手腕:“虽然被抓住也不是死局,但是你臂力不够,没法反手扎,所以——”他按住她肩膀,“往后,抬脚狠踹。来,试试看。”
许稷瞄他一眼,觉得还是算了:“我下不去手,何况你在对面,我出手扎时也会犹豫,倘若对方真是我想杀的人,我会比现在更快。”
王夫南松了手:“未必,人紧张时表现只会更差。”他似乎猜到她的意图,接过步卒拿来的茶水,分一碗给她,意有所指道:“倘若你打算采用这样的办法杀某个人,就是下下策,我不希望你用弱项去与旁人博。”
许稷饮了一口茶,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不是刺客的料子,死了这条心,听到没有?”王夫南甚至是在警告她,他教她这些,是希望她在危急时保命,而不是将自己当成利剑,面对面地去戳敌人的胸膛。
“可我很想报仇。”许稷声音很冷淡,“我快忍不下去了。”
“继续忍着。”他清楚她与阉党那些新仇旧恨,也很想结果了那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但他不能让她去做这种事。他搁下空碗:“等我回去,新仇旧恨,都让他们血偿。”
许稷动了动唇,但没有说话。
她将匕首收起,忽闻得接连几声巨响,随后一步卒匆匆跑来,那步卒道:“新做的火炮方才试了,很是厉害,恐能将人炸飞,马都吓死了!”
许稷闻言很是兴奋,拔腿就要跑,却被王夫南拽了一把:“从容点。”
他握住了她的手,又松开:“等回去得好好谢谢你阿兄。”许山看着是个山夫,却有造武器的天赋,他的一些试验再经改良,竟是威力十足。
火炮虽不至于令多人死伤,但好歹能令马惊人慌,倘若天气干燥,则比单纯折炬放火要省力得多,这无疑是对作战极为有利的。
两人又看了次试验,王夫南叮嘱她保存好配比与制作方法,不要让有心之人窃得。
西征军继续前行,军粮供给也紧跟其后,但还是体会到了拮据感。西北供军院如传闻中一般不靠谱,账目一塌糊涂,许稷熬了数晚核对账实,厘清收支,惩戒了几个中饱私囊的僚佐。
好在收获的时节在即,许稷估算了一下,今年屯田与盐场的收入,倘若全部用以供军,足够支撑西征军小半年的支用,就在她暂舒一口气时,却收到了京中的消息。
说是河南战事吃紧,馈运不济,让她回去。
君命如山,她没有理由拒绝,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行李,交代完供军院的事,立刻动身回关中。
天热了起来,王夫南腾出时间来送她,分别时只给了她一袋瓜:“这一路驿所太少,别渴着,路上当心。”他顿了顿,嘱咐完:“你还有我,有阿樨,很多事不要硬拼。”
许稷点点头,想再说些什么,但公事都已经交代完,私事……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她翻身上马,挥动马鞭疾驰而去,外袍就被风吹得鼓起来。
身后,是心头牵挂;往前,任重而道远。
一路不作无谓停顿,鼓足了劲往回赶,驰过中渭桥,进了金光门,就是熟悉的长安里坊。
她仓促面了圣,又速回了中书外省,从李国老口中闻得最新战况。原来陈闵志领兵攻打河南叛军的同时,河北又乱,武宁等镇纷纷领命出界配合攻打,全仰靠南北供军院供给,而南北供军院现在一塌糊涂,快到夏收时,倘若转运控制不好,要出大事。
河南河北今年的收成是不要指望了,那就只能以东南之粮补给。但河南又踩着帝国运河命脉,河南如今乱成这样,运河转送也十分堪忧。
许稷危中领命,二话没说扛上担子就带人直奔河南。东出长安,途径灞水,柳树成荫,人烟寂寥,过了函谷关即可见逃难流民,成群结队蜂拥往西去。
她不是没来过河南,两任官职都在此地,那时淄青纵然被控制在李斯道手中,却也没有像今日所见这样,满目疮痍。
田地荒芜百姓弃家逃难,不过短短数月就沦落至此,看着教人心痛。
深夜时分终于赶到沂州,驿丞认出她来,知她是以前的州录事参军,眼下的户部侍郎领南北供军院事,赶紧请她入驿所住下,然许稷却并不打算在此多待,只问:“眼下这里是谁镇守?”
时局多变,镇守也往往都是临时将领。驿丞回:“是朱廷佐将军。”
“朱廷佐?”许稷只知他后来去了银夏镇,同年银夏军被编入神策行营,眼下竟也来打河南?这在她意料之外,但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许稷连夜奔赴营地,出示鱼符要见朱廷佐。
朱廷佐闻得许稷到来,立刻起身出迎。二人自多年前高密裁撤官健军一事后,便再未有过交集,如今也算是故地相遇,但心境地位却都已经大变。
朱廷佐虽不在西京混,但也听说过她与王夫南的事。凭他对王夫南的了解,倘若王夫南真不顾传闻要与许稷在一起,那许稷必然是女人,且……许稷不会是旁人,只能是卫征之后。
他十分笃定,但不戳穿。
许稷风尘仆仆赶来,他备了酒菜招待,许稷便抓紧时间询问眼下情况。
朱廷佐不急不忙说:“神策军打得一团糟,前来支援的诸镇军,由于节帅太多,人心不齐,都各自观望,决计不会主动冲在第一个。”
人心不齐,枉兵数众,反而虚耗口粮,调动困难。
“诸镇牙军都是吃这口饭的,要他们出界,钱给不到位,自然就不肯动。时间一长,士卒离叛之事,屡屡发生,人心都快散成沙了,要拢回来谈何容易?”
许稷将一口没有咀嚼的饭咽了下去,噎得食道一阵钝痛。
“这次调兵太乱了,眼下还不如让几个镇的兵全部撤回去,南北供军院只供神策军应该算不上太难。”
“神策军不是打得不好吗?倘若诸镇撤军,叛乱又压不下去,岂不更糟?”
朱廷佐不屑地轻嗤一声:“有陈闵志怎可能打得好?还有他底下的中护军和判官,都是什么狗东西!”
“怎么说?”
“你那里做军资细目,估算支用数,是按照人头来做。但军中等级森严,从上往下数个级别,单单分给最上面的,就可以抵下面千人所需。陈闵志领兵打河南,不是为了真打败起义军,他是在——刮军饷,这就算了,他还问我们收纳课钱,请问谁受得了?供给神策军的军资,到底能有多少进士卒囊中,非常值得一探。”
“所以士卒积极性很差……”许稷抬头,“致朱兄如此义愤填膺。”
她抿唇不说话,其实这个道理王夫南同她说过。曹亚之在时,也干过一样的事情。陈闵志这样做,并不稀奇。
但眼下境况紧迫成这样,当真令人忍无可忍。
她吃完了极堵人的一顿饭,想要饮一口酒时,朱廷佐却拿掉了她的酒盅。
他道:“你欠我一个人情,还记得吗?”
在高密时,她的确欠过他一个大人情。
许稷点了点头。
朱廷佐抬眸盯住她:“干掉陈闵志,如何?”